當電器制造帶來的造富狂潮洶涌而過的時候,時代給號稱“中國電器之都”的柳市留下了什么?
文 | 本刊記者 李 濛
柳市的初春乍暖還寒,剛剛還艷陽高照的天氣轉眼就變得細雨菲菲。然而在新年的味道尚未散去的時候,這里似乎比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蘇醒的都早一些。
正月初七,陸續從全國各地返回柳市工作的人們在柳市工業園的廠區門口排起了報到的長龍;被鱗次櫛比的廣告牌包圍的機場高速路時常會發生一些不大不小的擁堵;柳市的各個酒店在此時迎來了一年里生意最好的時節,家家賓客盈門,沒有提前一個月的預定絕對無法入住……
在柳市最為著名的兩個電器市場里,繁忙的交易早已經開始。南來北往的采購者拎著手提包行色匆匆。在這個電器市場里走一圈,你的手中肯定會多出一打企業的產品資料,大部分是強行塞到你手中的……
一切的熙熙攘攘都是因為“低壓電器”這四個字,這個東海邊上的小鎮注定要在中國經濟發展史上留下永遠無法磨滅的名字。它曾因為“假冒偽劣”和“柳市模式”而名噪一時,也曾因為制造了一大批文化層次不高的商業富豪而讓內地的諸多城市艷羨不已。然而問題是:時轉事易,在產業升級的呼聲前所未有高漲的今天,柳市的繁榮能夠持續多久?
轉型升級之惑
其實柳市的電器市場是一個頗為有趣的地方。在那里,長長的柜臺被分成了一個個80公分寬的小區域,坐在這個擁擠工位后的銷售員們時刻用精明的眼光銳利地打量著每一個陌生人,以判斷要不要在第一時間遞出自己的名片和產品資料。然而可能讓你意想不到的是:每一個80公分的工位竟然都代表了一個不同的小公司。
這也許是柳市當地政府引以為傲的所在,號稱擁有5000家低壓電器公司的柳市是中國最大的低壓電器產業集聚區。但時至今日,這些企業中依然囊括著宣傳時斥巨資邀請明星大腕獻唱的巨頭企業,也包含了依靠擺地攤實現產品銷售的家庭作坊。
身在柳市而不做生意似乎是一件不甚被當地人接受的事情。這個取名源于“柳樹下的集市”之意的地方似乎讓當地人擁有著一種先天的商業稟賦。他們往往頭腦靈活而意志堅韌,既擅長發現最新的賺錢點,也善于“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曾有學者用“四千精神”概括上世紀90年代溫州商人全國掘金的精神內涵。但是老一輩的柳市商人卻覺得自己的成功不僅是“智商、情商、膽商”的融合,更是一種乞丐精神的延伸?!拔覀冇袝r候更像是乞討,只不過我們很聰明地分清楚那些人是有錢人,那些人只是看看熱鬧而已?!被谶@種精神的柳市模式實際上更像一種相對瘋狂的營銷模式,即便是成名已久的柳市企業家們也曾經歷過價格戰和挖競爭對手代理商的血雨腥風。
這種精神和模式也許幫助了正泰、德力西、人民、天正等企業在那個特殊年代里的快速崛起。但是在新世紀里,僅僅只是完整地傳承這種模式似乎已經顯得遠遠不夠了。因為時光輪轉,現在的低壓電器產業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低檔次競爭的江湖光景。
如今的柳市低壓電器產業分工極細。有人笑稱:在柳市,即便是一個罕見規格的螺絲釘也有專門的商人生產。然而這句話的后半句是:“不僅如此,同時你還能找到一大把做這種產品的企業?!眹乐氐耐|化讓如今的柳市商人依然在比拼價格和銷售渠道。強勢的營銷模式背后隱藏著的可能就是對自己產品的不自信。
一位在當地頗為有名的中型企業領導人這樣概括自己對營字的理解:“上面有個官字頭,意味著要想做生意就必須和政府處理好關系,而底下有兩個口,意味著不管是黑話、白話,只要有機會就一定要不停地推銷?!?/p>
早在七八年前,產業瓶頸就成為柳市商人們談論最多的話題。時年,對柳市多數電器企業技術含量相對落后,質量參差不齊的產品而言,利潤的攤薄已經逐漸顯現。但只要是個商人就不愿意在這樣的紅海中沉浮。
柳市的巨頭企業早就找到了化解低壓電器窘境的方法:正泰找到了光伏;德力西找到了施耐德并轉向文化產業和投資;人民找到了高壓領域和海洋重工。還有一部分中型企業將目光鎖定在諸如風電、光伏、LED等新興產業之上,并獲益匪淺。但是對于柳市的龐大企業群體而言,轉型的成本并不是人人都付得起的,有時候他們顯得別無選擇。
然而柳市低壓電器產業的瓶頸似乎不屬于中國低壓電器產業。即便原材料上漲迅速,施耐德的產品賣著高價還供不應求;上海和蘇州一帶的低壓電器企業日子也過得不賴。
做企業的目的其實并不僅僅局限于賺錢,本著賺錢的目的做企業的人也許賺不到更多的錢。但是在柳市,多數辦企業的人更像是商人而不是企業家。即便是某個規模巨大的企業,在看到紅豆杉成為人們鐘愛的“空氣凈化器”時也會去做一點簡單的販賣。而大多數人對地產等快速賺錢行當的熱衷更甚于電器產業。有柳市的老總坦言:“在他眼里,柳市的商人群體中,能稱得上是企業家的連五位都不到?!?/p>
頭腦靈活的另一面往往就是缺乏踏實和專注。而這一點在未來的商業世界里可能會成為柳市商人致命的弱點。其實幾年前,溫州在浙江省的區域經濟排名中已經從前三變成如今靠后的位置,打火機產業等外向型產業加速萎縮。(據相關調查顯示:目前溫州的打火機公司已經從原有的1000家下降到現在的100家)但柳市在溫州也許算是一個另類。時至今日,出口在柳市整體的低壓電器產業中所占比例仍然不大,因為上世紀末中國建筑市場的擴容和兩次規模巨大的電網改造才是柳市商人們財富聚集的發軔點。然而當智能電網的潮流涌來之時,受考驗的不僅僅是柳市低壓電器產業的技術、質量水平,還包含了柳市商人對于產業升級是否秉持執著的態度。
不能說柳市沒有極為專注的商人,南存輝在當地就被稱為執著而勤奮的典型。但是對于大多數的商人而言,沒有這種精神特質源自于一種先天的缺陷。例如:當年柳市火爆的電器產業催生了為企業服務的諸多變形業態,然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的瘋狂涌入轉變為現在的意欲逃離。
曾有一位當年靠著敏銳嗅覺而第一個進入柳市為各個企業搞公關服務而發家的小老板,最近兩年他越來越覺得錢難賺了,但是他考慮更多的不是將企業宣傳的各項業務做專做精,而是準備多發展幾個投資方向。
產業升級的困境實際上并不能概括柳市低壓電器產業如今面臨的所有問題。當中國的商業化特征越來越明顯的時候,企業的組織結構、對傳統的繼承與發揚等一系列問題不斷接受著時代的拷問。
斷代與繼承
歲月像一把無情地刻刀,既能將人雕刻得個性鮮明,也能將人磨礪得棱角全無。很多的商人在走入知天命的50歲之后,可能會在夜深人靜之時發現自己的內心已經不如原來那樣意氣風發并野性十足。
一位在當地頗負盛名的企業家總是能讓接觸他的人在第一時間里感受到霸氣和張揚。然而現在他的心態似乎變得平和而淡然。如今的他覺得自己不管賺多少錢,最終都是沒有錢。站在人生的角度考慮,這種論斷并不為錯。然而當它從一位以賺錢為使命的商人口中拋出來的時候,多少讓人感覺有點怪怪的。其實這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心態變化,出生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商人群體現在似乎更多地考慮企業傳承的問題。有人將自己的兒子推向前臺;也有人提出自己退下來之后要撿起自己的興趣,過與現在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生活。
但是這恰恰是問題的癥結所在。柳市商人的“富二代”們是否已經具有了承擔大任的能力?
“富二代”在中國是一個帶有貶義的詞匯,它延伸出來的潛臺詞往往是“不勞而獲”、“揮金如土”、“紈绔子弟”等等。其實并不是所有的“富二代”都處于一種寄生的生活形態中,在世界商業發展史上,由富二代傳承祖輩企業的例子不在少數,當年的小福特順利地接過了爺爺的權杖,而幾年前的豐田章男也臨危受命接管家族的產業……。然而令人感到些許擔憂的是,柳市的富二代群體可能無法與豐田章男等人相提并論。
在柳市,有一位不到四十歲的中型企業掌門人,他除了生意之外,更關注自己女兒的教育。假期的時候,他將自己的女兒送到一個專門培訓傳統禮儀的機構中,他覺得短短的幾天里,他的女兒變得更加識大體和彬彬有禮。當他的女兒因為考試沒有拿到第一名而向他哭訴時,他反而覺得很有成就感。然而對于柳市老一輩的企業家們而言,他們可能并沒有這樣關注過自己子女的教育。
有當地人這樣評價:“當年他們做企業的目的就是為了多賺錢,從而改善自己的生活,同時也讓自己的子女不再受自己遭受的生活之苦。所以在物質上,他們對子女極近寵愛,而在教育上卻不甚關注?!?/p>
柳市鎮政府曾經組織柳市企業的一些富二代進京學習企業管理的知識,但是當這個任務被分配到一個工作人員的手里時,卻意外地遭到這位工作人員的拒絕。他的理由竟然是:“我不想去當幼兒園的老師?!彼浗拥綆讉€富二代的電話,問及一些幼稚的問題:我可不可以開著車去上課???我現在人在上海,怎樣才能到北京?……。為此,這位工作人員感到煩惱不已。
也許是因為當年最早創業的柳市商人們對于賺錢的熱情遠遠大過了對子女教育的關注;也許是因為他們較低的文化程度讓他們在當年始終認為“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然而當知識爆炸的時代到來時,柳市大多數的富二代們可能會為長輩的錯誤而付出沉重的代價。
企業的傳承不僅僅是“父傳子”這樣簡單的問題。其間還涉及到創業時期各股東之間的矛盾,企業對第一代領導人的人格魅力有多大依存度等等。其實很多世界級的企業都是由家族公司演變而來,之所以能基業長青,是因為他們早已建立了完善的公司治理結構,而這一點對于現在的大多數柳市企業而言,依然是缺乏的。
在中國,也許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的商人之間的親緣關系能有柳市這樣近。在這里,有企業老總的副手可能就是自己的妻弟;而市場上相互競爭的兩個企業的實際掌控人可能還是表兄弟的關系……有當地人笑稱:某個老總晚上打麻將輸了很多錢,但是相互告別的時候卻很釋然,因為贏錢的是自己的親戚,“肉爛在了鍋里”。曾有記者對柳市老總之間的這種親緣關系感到不爽:“我辛辛苦苦想聯系采訪的很多老總竟然會在一個集中的時間里一起吃飯,一起旅游?!?/p>
創業初期,親緣關系導致的相互扶持使很多柳市企業走過風云變幻的市場歲月,然而當企業的規模逐漸變大的時候,很多人卻變得“能夠共苦而不能夠同甘”。尤其是在企業傳承的時刻到來時,矛盾也許會上升到一個新的爆點。曾經有江浙一帶的一位“富二代”接過父親的權杖,卻面臨著原有股東帶著技術和銷售隊伍另立門戶的困境,這使得他在不到30歲的時候頭發花白了一半。
與此同時,在以南存輝、鄭元豹、胡成中、高天樂等人為代表的第一代柳市企業家之后,柳市已經難以找到全國知名的企業家了。其實,40歲到50歲的柳市商人們依然延續了先行者的創業精神,也繼承了柳市企業的經營模式。但是時光荏苒,也許他們以后不可能再遇到上一輩人經歷的低壓電器的光輝歲月了;而他們所繼承的傳統經營模式也可能在當下的商業環境里表現出種種的陣痛與不適應。
企業家的斷代問題讓柳市顯得有些尷尬,世界范圍的產業集聚區往往能夠誕生規模不同的優秀公司,他們或以總成本領先制勝,或專攻細分市場,或擁有獨特的商業模式。底特律如此,硅谷亦如此。當柳市大多數的中型企業無法復制前輩們的輝煌時,產業集聚又能為柳市帶來什么更有價值的東西呢?
或許這種問題是中國大多數的勞動密集產業區所面臨的共同問題:當人口紅利越來越少,當中西部城市拼命地挖企業、留民工時,輝煌之后的尷尬恐怕當真難以避免。然而這不完全是企業單方面的問題,當地的社會環境在其中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社會因素
柳市當真是一個締造過神奇的地方,這個面積243.29平方公里,人口不足50萬的鎮級行政建制,每年要創造將近500億元的GDP,這個數字占一個中國西部地區省份GDP總值的五分之一強。過去曾經有人笑稱:“在柳市,你看到一個穿著拖鞋在街上瞎逛的人,請千萬不要忽視他,因為他的身家至少也有幾百萬?!?/p>
有人是靠做生意發家的,而有些人則是靠賣地分錢發家的。當柳市的企業數量越來越多的時候,這個靠著海邊的狹長地帶已經無法提供足夠多的工廠用地。據知情人士透露:柳市的某些工業用地的價格比上海還要高。昂貴的地價造就了一個規模不小的不用奮斗也能夠發財的群體。然而走在柳市的街頭,一個有趣場景是:很多價格不菲的豪華車擁擠在一條窄窄的單行道上。一個鎮級的行政建制似乎無法對眾多的企業和富人提供良好的市政配套。
有一些柳市商人很羨慕義烏的發展模式,他們期望在柳市能夠打造一個國際低壓電器交易市場。但是現實讓他們感覺有些失落:“真正的義烏人很多還在做著雞毛換糖的小生意,賺到錢都是溫州商人,為何我們在柳市卻無法復制這種模式呢?”其實,柳市的城市環境似乎一直都給人“工廠擁擠,廣告牌林立,門市部一家挨著一家”的印象。有時候,當你把柳市走一遍,在進入酒店之前,或許還要蹭掉鞋底的泥巴。
產業配套齊全的誘惑力似乎日漸被種種的不足抵消掉。幾年前,柳市有實力的企業開始逐步在上海設立工廠。而這種“逃離”不完全是因為地價昂貴的原因。(曾有企業家表示:自己花了很大的價錢在柳市購買了一塊工廠用地,但是由于拆遷改造的問題將近3年竟然沒有開工。)
柳市的環境沒有辦法為企業留住人才。一位企業家坦言:他曾經物色到幾個創造力很不錯的研發人員,重金將他們挖到柳市來。但是一年之后,他發現這幫人的創新能力竟然大打折扣。
有人這樣分析:柳市缺乏知識成長的環境,因為這里沒有大學;同時,柳市的生活狀態也不適合知識階層的成長。因為地價的問題,很多柳市當地人在一夜暴富之后,發現自己的生活突然失去了重心?!八麄兺滋焱嫱媾?,晚上唱唱歌,實在閑得無聊的時候,就去全國各地買買樓?!倍鴽]有錢的外來打工者很多都在做著低技術含量的重復勞動。讓一個知識層次極高的創造者呆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時間久了創造力自然會大打折扣。實際上,大多數的柳市中型企業都認識到這一點的嚴重性,因為人才瓶頸的制約,有柳市老板在研發一項新技術的時候竟然住進了上海某大學的宿舍,從而希望和高級技術人員多多交流。同時大多數柳市企業設立的研發中心往往不在柳市。
看起來,柳市的多數企業處于組織架構相對分裂的狀態,技術含量高的部分基本上都已經被剔除出去并在其他地方生產?;蛟S在他們眼里,現在的柳市已經變成了適宜生產那些對技術含量要求不高的產品的基地。但是對于東南沿海勞動密集型的生產基地而言,曾經輝煌的年代正在漸行漸遠。今年年初,沿海各地的民工荒似乎很能說明問題。河南的富士康打出了“呆在家里也掙錢,何況收入還不少?!钡臉苏Z。讓人更感憂心的另一個事實是:技術含量較低的勞動密集型制造模式似乎已經越來越不適應市場對低壓電器產業的要求,而成功實現轉型和正在轉型的企業們卻未必能產生帶動效應,從而對柳市整體的低壓電器產業帶來裨益。
盡管產業的頹勢已經彰顯,城市對于企業的粘度正在下降,但不可否認的是柳市人的創業精神并沒有喪失。當市場壓力大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柳市的創造力也許會再一次爆發,只是不知道,低壓電器還是不是他們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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