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中國發展前景還是比較樂觀的。中國以后的發展會跟發達國家一樣,最后也會實現基于民主憲政的法治社會
轉型的邏輯
追根教育體制之弊
相較于五四青年,90年后我們擁有的現代化資源比起過去好多了,卻依然無法掌握“賽先生”的精神
中國慈善家:目前存在著一種較為浮躁的學風,往往不做基礎科學的論證、不以實證數據經過系統地研究而得出結論。這折射到的究竟是什么層面的問題?
陳志武:我認為,這反映了教育體制的問題。正因為中國的教育體系,從幼兒園到大學,不是培養人們去問問題、獨立思考進行科學地反思,而是一味地愚昧接受、死記硬背。所以非常遺憾,90年前的五四運動就提倡“賽先生”,而90年后的今天,整個中國社會還是一個更相信迷信、不相信科學的社會。
相較于當時五四青年的先知先覺,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對不起那些先烈的奮斗。90年后我們擁有的現代化資源比起過去好多了,卻依然無法掌握“賽先生”的精神。
中國慈善家:能否最終厘清一下這個問題的根本矛盾?
陳志武:追根究底,問題還是出在教育上。我們不妨再看中國產業結構升級問題,這是絕對受到教育約束的一個典型。中國的教育側重硬技術,由此產生的人才結構,使中國即使想實現從制造業到服務業的轉型也非常困難。從上幼兒園到讀研究生,中國教育一直強調死記硬背應對考試,強調看得見摸得著的硬技能。這樣的教育體制,使中國差不多也只能從事制造業。建立創新型社會必須側重思辨能力的培養,也必須重視綜合人文社會科學的訓練。只看重硬技術、偏重訓練工程思維,這樣離開市場和人性的研究,難以建立價值。
中國慈善家:您長期在美國,可否談談西方的情形是怎樣的?
陳志武:在美國,為了支持以服務業為主的創新型社會,從幼兒園開始,思辨能力的訓練就是教育的重點。學校要求在四年級以前,就要讓小孩掌握科學方法,主要分幾步:一是問題的提出,就是為什么;二是根據問題,進行邏輯推理;三是為證明自己的假設,去收集實際資料;四是分析,根據實際資料證明假設的正確性;第五步是總結,把所有的過程記錄下來,得出結論。
我的兩個女兒從小接受美國的教育。到四年級時,她們已經把科學分析掌握到看待任何事情,變成一種本能的思辨能力,每當聽到一個東西不是馬上接受,而是問:為什么?
所以,美國的教育不是為了考試,而是讓人學會思辨,培養頭腦,避免被愚弄。思辨能力的培養,讓學生聽到任何話都自然去懷疑、審視,然后去尋找證據證明這個話邏輯上、事實上或資料上是否站得住腳。這種習慣看起來簡單,但卻是培養自主思考非常重要的開端。同時,還能夠把思想表達得很清楚,給人以足夠的說服力。
獨立思考與自由表達
全球化帶來的自由貿易和世界軟秩序,使落后體制照樣讓中國滄海變桑田,以至于國人開始麻木,不去追問“為什么”
中國慈善家:目前,中國經濟社會轉型、產業結構升級、創新型國家建設等多方面的愿望和渴求迫切,實現教育轉型尤為重要。
陳志武:但現在中國社會的教育還不甚樂觀。比如,在申購股票代碼時,大家都不喜歡以4結尾的數字,而是喜歡8和9,沒有人會懷疑以8和9結尾的股票的回報。后來,我和北大的一位教授做了一個研究,結果表明以4結尾的股票長遠回報卻更高。
中國慈善家:企圖獲得一種基于迷信的“紅利”,一些人總要為自己的愚昧買單啊。
陳志武:這說明中國還不是以“賽先生”占主導的社會。在經歷了200年全球化運動之后,西方文明給中國帶來了巨大沖擊,但是在人們一時還沒有弄明白、甚至一些決策者還沒有弄明白的情況下,卻發現:落后的體制并沒有妨礙到中國科學技術和經濟規模的發展,照樣讓過去30年滄海變桑田。這令人感嘆,因為全球化的好處在于,先進的經濟基礎可以模仿,由此實現飛速的增長,這也是中國所謂的科學家、工程師沒有完全理解“賽先生”精髓的原因。畢竟,一個工程師也許不需要搞清楚真理,只要你會照著原理制作,完全可以生產。
正是全球化所帶來的自由貿易和世界軟秩序,才使得中國可以在短短30年內,實現如此飛速的發展——以至于更多的人開始麻木起來,不去追問“為什么”。
中國慈善家:這種社會心態,是否也跟當代中國消費主義的盛行有著莫大的干系?
陳志武:其實消費主義在美國也蠻盛行的,但它跟中國有一個很大的差別:美國社會很崇尚多樣化,崇尚個性、獨立性。所以我們又會發現,環境保護主義、個人的社會責任感這些方面,在美國社會總體上也是非常高的。但在中國,無論是言論自由、生活方式的自由和個性化,尤其是在獨立思考方面,都不是中國社會包括官方和民間非常欣賞的。所以,在中國很容易出現大多數人都追趕同一個時髦,這就造成大家在追求目標方面過度同質化,而非多樣化、個性化。
漸進式改革之惑
就像企業家怕上富豪榜一樣,也會擔心捐贈太多引起社會和官方注意。這就逼著很多人不去做太多慈善和公益捐贈
中國慈善家:您剛才提及了社會責任,這其實涉及到其中一個很關鍵的命題——誠信問題。毋庸諱言,誠信已然成為中國未來發展的短板。不知您對此有何感觸?
陳志武:關于誠信,我覺得最核心的還是體制問題。比如說去年的唐駿事件,這件事被曝光之后,他依然做他的CEO和總裁,其上市公司的股票也沒有因為他的誠信問題而下跌,反而還漲了一些;還有上海交大微電子學院院長陳進,漢芯造假那么嚴重,但是現在回過頭來看也沒什么事,只不過把他的職務開了,他沒因為造假、欺騙、欺詐負任何的刑事責任。
在此制度架構之下,沒有人會認為造假和不講誠信的代價會很高,最多被發現了以后,把你原來不該得到的東西還回去,甚至這一步都可能到不了。人們會看到,不講誠信、欺詐、行騙的正收益是非常高的,幾乎沒負收益,當然就會去那樣做,以此獲取財富。
中國慈善家:那么,我們究竟需要怎樣的財富獲取方式,擁有怎樣的財富觀?
陳志武:我不相信,所有這些做企業的和億萬富翁本來就很壞,或者說現在還很壞。許多人最終的行為和做法,肯定是整個社會制度架構、社會環境的產物。我們的國有資產太多,政府對方方面面的控制太強太細,會逼著很多人通過壞的方式、壞的做法去獲得財富、獲得好處。這就是為什么好的制度可以使壞人變成好人,壞的制度會把好人也逼成壞人。
中國慈善家:在這種語境之下,您怎么看待中國企業家和富豪做慈善?
陳志武:就像很多企業家怕上富豪榜一樣,也會擔心捐贈太多了,明顯是自己花錢吸引社會和官方注意。這樣一來,就逼著很多人沒辦法去做太多慈善和公益捐贈的舉措。
中國慈善家:國人今天的價值體系出現錯位、混亂甚至顛倒,蓋因體制之果。這跟我們因循的漸進式改革之間有什么關聯?
陳志武:漸進式改革的思路首先不問是非、對錯,而是摸著石頭過河。這就使得社會不管是小孩、年輕人還是大人,不論是普通百姓、學者、商人還是官員,都不去追究什么是正、什么是歪、什么是邪。
當社會不問對與錯、正和邪時,怎能有好的價值觀和好的價值體系?所以今天的價值混亂,恰恰也是漸進式改革的后果之一。要改變這種局面,中國可能需要經歷更多的陣痛?,F在的陣痛已經很厲害了,如果這種陣痛再惡化,可能會將整個中國社會逼到物極必反的境地,讓更多人開始反思、呼吁,開始要求體制改革。通過一些更基礎性的改革,把整個體制給扶正了后,社會其他的方方面面,才可能有空間從一些歪路、岔路走回正路,走向現代中國。
現代國家的玻璃門
盡管危機會給社會和一些個人帶來一些傷害,但無奈的是,沒有危機,社會就沒有自我修正的壓力
中國慈善家:作為一位國際學者,您盡管在大洋彼岸,對中國經濟的觀察卻如此深刻。不知道您對中國經濟社會的基本走向,是持樂觀還是悲觀態度?
陳志武:長遠來看,我對中國發展前景還是比較樂觀的。因為我本人對人類的歷史演變的進程,以及對具體國家,包括中國的歷史非常感興趣。中國以后的發展會跟發達國家一樣,最后也會實現基于民主憲政的法治社會。
中國慈善家:中國在通向現代國家的道路上,是否也有一道“玻璃門”的感覺?
陳志武:短期之內,“玻璃門”現象可能會存在一段時間,但回首過去30年的革新,不管是在經濟、法治還是其它方面的體制約束,確實取得了非常大的進步,改革的趨勢應該得到肯定。
所以從增量角度來看,我還是很樂觀的。值得一提的是,也許是人類本性的原因,基本上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態度,進而不得不需要一些危機,促使社會進行一些制度上大刀闊斧的變革。這就是為什么說,危機盡管會給社會和一些個人帶來一些傷害,但無奈的是,沒有危機,社會就沒有自我修正的壓力。
中國慈善家:極具悖論意味的是,一方面,所有的學者和決策層都希望社會能夠避免經濟危機和其它危機;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把社會上的所有危機都完全根除了,對人類社會未必是件好事。
陳志武:客觀地看,要把危機完全克服掉是不可能的,沒有危機人類會變得越來越自信,進而張狂,也就成為危機的伏筆。從這個意義上說,包括我自己也有著如您所說的比較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我也在想辦法幫助不同的國家盡量減少危機的概率;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危機有時候不是一件壞事,它有它正面的影響。
中國慈善家:有句令人欣賞的話,叫作“希望它好,準備它壞”,這也是我的座右銘。
陳志武:很多人抱著良好的愿望,以為中國會本著經濟長久增長的考慮,以危機為契機,推進一些根本性的改革舉措,特別是民有化改革?,F在看來,經濟復蘇后壓力越來越小,改革的聲音停滯,這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從長遠來說,除非進行民有化的改革,否則,想靠民間消費的增長來拉動內需、帶動中國經濟增長模式的轉變,這種愿望會很難實現。
經濟學家 | 陳志武
美國耶魯大學
管理學院金融經濟學終身教授
本刊總主筆 | 朱敏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
中國企業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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